第179章 不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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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在柳憕去追魏况的时候,小溪畔,座中几人正在復盘刚才的联句。
  王扬得最多,贏得本场彩头——一座博山错金铜香炉,底座上刻著“清河”两个字,据说是西晋大才子陆云在做清河太守时的用物;一个银制香盒、银匙箸;外加一饼乐家自己做的合香(调香合之,是为合香),依据的是范曄留下的秘方。
  (由於图片字数限制,接上图介绍:香气一起,即如縹緲仙境,下盘置热水蒸香,如海水环山之象)
  所谓红袖添香,古人於弄香一道,甚是考究,以为雅事。王扬对此不太感冒,倒是看著陆云的香炉心情不错,颇有玩古之趣。
  乐湛虽然是送东西的,但得了好诗,尤其还是有自己参与其中的好诗,比王扬这个得东西的还开心!怎么看王扬怎么喜欢!当即笑呵呵道:“之顏啊,我有个堂侄女,年当及笄,尚未適人,不说德容言功,那也是如似——”
  乐夫人听到“堂侄女”三个字时便道不好,见谢星涵小脸儿一沉,忙笑著打断说:“哪有你这么夸自家侄女的?也不脸红!”
  乐湛笑道:“夫人,你不觉得——”
  乐夫人叫道:“老蔡,诗抄完了吗?快呈上来一观,我可等不及要看了!”
  乐湛还要说话,乐夫人直接吩咐把诗稿交给乐湛:“诗者以声为用,其妙在抑扬抗坠之间,不吟不足体其味。夫君吟诗有雅声,就劳烦夫君为我们吟咏一下吧!”
  乐湛很愿意干这个活儿,当即正襟危坐,朗声读诗,这么一读,便沉浸其中,其余的事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,一吟一咏之间,渐入妙境:
  “饮马长城窟,水寒伤马骨。三岁学击剑,十岁射鸿鵠。
  庭前车马戏,点將常上屋。不喜读经传,逼迫有阿母:
  『汝是大家子,累世皆名儒。通经传素业,平流任机枢。
  东宫选僚属,荫资尔可除。今朝充洗马,明年转中书。』
  『男儿生当绝远域,万户封侯,破阵丈夫,久事笔砚何为乎?
  不愿劳案牘,愿为执金吾。』
  持戟五百二,舆服导从途。旨酒连金罍,妙手称摴蒱。
  嘉肴极欢娱,寂寂意独殊。低吟出车诗,四座正喧呼。
  忽闻羽书来,烽火传洛都:
  匈奴大犯边!控弦三十万!受降城已孤!
  举朝皆失色,詔发天下兵击胡!
  同郡良家子,共约参武卒。走马出云中,万里草尽枯。
  三战作骑將,折衝敢深入。先锋出陇西,捕首不计数。
  再交合短兵,益封八百户。单于传姓名,云是將门出。
  相遇不列阵,先以壮骑突。胡兵本善驰,每战总不如。
  拜为大將军,诸將以兵属。十万出雁门,十万出代郡。
  纷挐必纵剑,无有完肌肤!杀伤大过当,胡王尽北逐!
  大军还塞日,饮马长城窟。饮马长城窟,同来多不復!饮马长城窟,水寒伤马骨。”
  眾人感慨嗟嘆,议论不已。或討论某句句法,或自述当时接某句时的用意,所说关节虽各有不同,具体意见也有细微差別之处,但总体上都认为,此联句诗作得辞意慷慨,骨气奇高,得两汉长歌遗风。决定名之为《绿林山曲水联句》,由乐湛写序,仿石崇、王羲之故事(旧事)。
  乐湛討论得正高兴,瞥见儿子在那儿左顾右盼,一副坐不住的样子,心下不悦,问道:“高儿,你说这首联句写得如何?”
  乐小胖被点了名,只能硬著头皮答道:“甚好。”
  “甚好在何处?”
  “额......就是......甚好。”
  “说不出来你不好好听著,东张西望做什么!”
  “额......孩儿有个地方不明白,想找人问。”
  “哪里不明白?”
  “那个......就是说这个人『不喜读经传』,那他是咋『低吟出车诗』的啊?是不是应该提前交待一句,就是说他虽然不喜欢读经传,但还是背过出车诗的,或者他低吟的时候手中拿著书,是照著念的,这样才合理一些......”
  乐湛先是一愣,然后连连挥手道:“叉出去叉出去!”
  ......
  饭后是小憩时间,王扬被安排进山庄南面的“对景轩”。
  开东窗而眺葱岭,启西牖而瞩山泉,是为对景也。
  房间早已布置妥当,並提前驱逐了蚊虫。王扬没有午睡的习惯,就隨手取了书格上的《顾子新语》来读。
  陈青珊也在读书,只不过读的从家里带的《幽明录》,这是刘宋时临川王刘义庆主持编写的志怪小说集,是王扬从书市上淘来的。说起来,自从王扬有家底之后便开始买书,再加上別人送的,或者托他人特意寻的,前前后后搜罗了不少。
  王扬沉浸其中,如饮甘泉,一来二去,也引得陈青珊心下好奇,偶尔去瞄一瞄王扬到底在看什么,看得那么入迷。王扬口才本好,又能对症下药,兼之学养深厚,语言幽默,把手头一卷小书给陈青珊讲得既深入浅出,又浩瀚磅礴!小珊听得是津津有味,流连忘返,竟也和王扬一道看起书来!
  王扬为保持陈青珊的阅读兴趣,自然不会一上来就让她读文赋五经,而是选一些趣味性比较强的杂书投喂,效果极佳。等小珊养成阅读思考的习惯后,若还有想涉猎的兴趣,再深入不迟。
  此时小珊看到不解处,抬头问道:“刘曜是谁?”
  王扬边看书边回答道:“是五胡之乱时的一个国主。”
  “那为什么一个小童施展法术,说见到个军人,『长大白皙,有异望,以朱丝缚其肘』,然后佛图澄就说这个是刘曜呢?”
  陈青珊念到原文时,手指按著墨字,念得一顿一顿的,显得有点笨拙,但又有些可爱。
  王扬目光还停在自己的书上,隨口道:“因为长得像唄。”
  陈青珊微微偏头,凤眸中满是困惑:“那为什么说『以朱丝缚其肘』呢?”
  王扬一怔,看向陈青珊:“你把书拿来。”
  陈青珊把书摆到王扬面前,王扬仔细读了一遍,想了想道:
  “古时有悬璽肘后之传统。《后汉书》言张丰好方术,有道士投其所好,说张丰当为天子,以五彩囊了块石头,繫於张丰之肘,骗他说石中有玉璽。《三国志》写袁绍得一玉印,『举向其肘』,就是说拿著这个印比量自己的手肘,曹操看到后『笑而恶焉』,因为他怀疑袁绍有篡逆心。所谓『朱丝』,应该就是『綬』,璽綬的綬。小童不识綬带,故称『朱丝』。”
  陈青珊看著王扬,一脸“好厉害”的表情,呆了呆又问道:“是只有天子的玉璽才用綬带系在肘后吗?”
  “不是,官印可以系。晋时王敦作乱,周顗说『今年杀诸贼奴,当取一金印如斗大系肘』。此可证当时的官印也是可以系的。”
  “哦。”
  陈青珊低下头,隔了数秒,又抬头问道:“既然官印也可以系,那袁绍用玉印比肘,为什么说篡逆之心呢?”
  王扬耐心解释道:“《说文解字》言『璽,王者之印也。』璽其实是印的一种。只是为天子所用,所以名为『璽』。而汉时只有天子的印,才能用玉。卫宏《汉旧仪》云:『秦以来,天子独以印称璽,又独以玉,群臣莫敢用。』所以袁绍得到的玉印,以当时人的眼光看,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系在肘后。”
  陈青珊嘴唇一动,却没有发出声音,呆立了一瞬,低下头,藏住微黯的神情,轻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  王扬声音突然轻柔了许多:“你刚才想问什么?”
  陈青珊摇头:“没什么。”
  王扬看向陈青珊:“你想问现在的官印还系在肘后吗?你想问为什么没有看到爹爹把官印系在肘后?”
  陈青珊愕然抬头看著王扬。
  “为什么不问?”
  陈青珊凤眸微红,双肩微微颤抖,唇线紧紧抿著,不肯说一个字,只是一个劲头地摇头。
  王扬柔声道:“我知道,你怕我有压力,所以你忍著不问我,自从那天之后,你就再也没提过你爹的事,一次也没有,因为你怕我认为你在催我,你怕给我增加烦恼麻烦。但其实你问与不问都没关係的。”
  王扬看著陈青珊的眼睛,认真说道:“你的事,我一直放在心上,我有我的计划,只是现在还不到实施的时候。”
  陈青珊泪如雨下,不断点头,哽咽道:“我知道......我一直知道......”
  王扬有些愧疚,因为在他父亲的这个案子上,他早就看出一个线索但一直没有和陈青珊说,倒也不是恶意隱瞒,只是觉得现在对陈青珊掀出这条线索,不仅没有益处,反而还可能坏事。
  王扬递出手帕,温柔笑道:“小珊不哭了好不好?擦擦眼泪,咱们去旁边那个山泉逛逛。”
  陈青珊身体一僵,泪眼婆娑地看著王扬,攥著拳,彷佛在下什么很大的决心似的。
  王扬看陈青珊怔怔的模样,担心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
  小珊鼓起勇气,正要上前,门突然响了。
  小珊被敲门声嚇了一跳,快速退到墙边,手忙脚乱地擦眼泪。
  王扬去开门,一个乐家僕人站在门口,躬身行礼:“王公子,我家少爷准备了好东西,邀您去玩。”
  “好东西?什么好东西?”
  僕人表情玩味:“少爷不让说。”
  “还卖关子?行,我去看看。”
  僕人低声道:“少爷说,最好別带女人。”
  王扬:???
  僕人一脸讳莫如深的笑:“少爷的意思是,他请您去玩的那个地方,不太適合女人在场。”
  “到底什么地方?”
  “您去了就知道了,保证您满意!!!”
  王扬看了僕人三秒,一笑道:“行,我回去交待一声,你带路。”
  ——————
  註:1《南史·范曄传》:“曄性精微,有思致,触类多善,衣裳器服,莫不增损制度,世人皆法学之。撰《和香方》。”
  2我把整首诗写一遍不是水,而是作为联句诗来讲,整首诗还没贯连出现在同一个文本里,不得通览之趣,不佳。以前胡小石先生讲柳宗元的《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》“破额山前碧玉流,骚人遥驻木兰舟。春风无限瀟湘意,欲采籟不自由。”吟之五六遍,书一摔,和学生们说:“你们走吧,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”。(巩本栋《程千帆沈祖棻学记》)唐兰先生讲间集,用无锡腔调念:“双鬢隔香红,玉釵头上凤。”这首词就算过了。(汪曾祺《西南联大中文系》,《汪曾祺全集》)
  此即袁枚《隨园诗话》所谓“文曰作,诗曰吟,可知音节之不可不讲”。这也是乐夫人要让丈夫吟读一遍的原因。
  我是不会水字的,之前说过了,水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,有些情节淡,有些情节浓,错落之间,自有用意。既然写了某段情节,即便是看似日常的閒聊,也一定是有我要表达的东西,又或是塑造、或深化、或填充、或铺垫等等安排,不会无端落笔。
  明天元旦,应该不会有多少人看文,要不停一天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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