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7章 打了一辈子仗,享受享受怎么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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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两浙,杭州。
  吴越王府。
  与江南各地的烽火连天相比,此地歌舞昇平,恍若仙境。
  钱鏐很满意。
  在他那位好女婿的“帮助”下,他兵不血刃便夺回了睦、婺、衢三州。
  今岁更是亲手剿灭了卢约,將处州、温州这两块肥肉彻底吞入腹中。
  如今的他,是名副其实的两浙之主。
  按理说,徐温篡位,江南人心动盪,正是他经略天下的大好时机。
  可惜,钱鏐早已没了那份雄心。
  他老了。
  已过知天命之年。
  这两年,杨行密、钟传这些老对手的相继病逝,让他心有戚戚。
  任你是何等英雄,终究敌不过岁月。
  征战了一辈子,如今他只想安享晚年。
  就在三日前,他纳了第二十八位妃子。
  此刻,他正搂著这位人比娇的美人,眯著眼,听著靡靡之音,心情舒畅。
  酒肉的香气与脂粉的芬芳在空气中交织,伴隨著靡靡的丝竹之音,构成一幅奢靡的画卷。
  他端起一只汉白玉雕琢的酒杯,杯中盛著醇厚的佳酿,轻轻摇晃。
  那酒液在杯中打著旋,如同他年轻时在战场上旋转的刀光剑影。
  只是如今,这杯中的酒,温润而甜美,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血腥味。
  他身边的这位美人,名叫“凝香”。
  年方十六,正是江南女子最娇嫩欲滴的年纪。
  她的肌肤,比那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还要细腻几分,在烛火的映照下,泛著一层淡淡的、健康的粉色光泽。
  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襦裙,领口和袖口绣著精致的祥云纹样,却又在腰间系了一条浅紫色的丝絛,隨意地打了个蝴蝶结,为这份端庄增添了几分少女的俏皮。
  当钱鏐餵她葡萄时,她並未像其他妃子那般,直接张口接住,而是先轻轻地用指尖拈起一颗,凑近鼻尖,仿佛是要细细品味这葡萄的香气。
  然后,她才將那颗饱满的葡萄,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,动作优雅得体,仿佛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千锤百链。
  当她咀嚼时,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,那笑意並不张扬,却如同春风拂过湖面,漾开层层涟漪,让钱鏐的心头也跟著荡漾起来。
  她抬起眼,那双眼眸,不像寻常女子的杏眼或丹凤眼,而是微微向上,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嫵媚,又因为那年轻的年纪,显得格外清澈。
  当她望著钱鏐时,那眼神里没有刻意的奉承,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与依赖,仿佛钱鏐便是她世界的全部。
  “凝香”轻轻地拾起一枚被钱鏐拨落到地上的葡萄,用她那纤细的手指,灵巧地拾起,递还给钱鏐。
  她的指尖,带著一丝淡淡的、属於她自己的体香气息,钻入钱鏐的鼻腔,让他那因年岁而有些迟钝的感官,瞬间被唤醒。
  钱鏐看著她,心中感慨万千。
  他想起那一年,光启三年的杭州。
  那时的他,还只是杭州刺史,名义上还听命于越州的顶头上司董昌。
  那一年,淮南的饿狼孙儒,率领著號称十万、遮天蔽日的吃人军席捲浙西,兵锋直指杭州。
  孙儒的军队,走到哪,吃到哪,不止是牛羊牲畜,粟米粮食,连人也不放过,所过之处,是真正的赤地千里。
  杭州被围了整整半年。
  城中的粮草从一日二餐,到一日一餐,再到以糠麩、草根充飢。
  到最后,城中鼠雀俱尽,甚至出现了人易子而食的惨剧。
  绝望如同瘟疫,在城中蔓延。
  他记得,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几名將领跪在他面前,哭著劝他开城投降,说再守下去,全城百姓都要饿死。
  他没有说话,只是当著所有人的面,拔出了腰间的佩剑。
  那几颗还在诉说著绝望与乞求的头颅滚落在泥水里时,他身上溅满了温热的血。
  他用那把滴血的剑指著城外连绵的敌营,对著身后一张张惨白的面孔嘶吼:“孙儒是狼!开了城,我们一样是死路一条!”
  “我钱鏐在,杭州在!谁敢再言降,这就是下场!”
  那一刻,他用血腥和决绝,將这座濒临崩溃的城池,重新拧成了一股绳。
  城中无粮,他便將自己麾下最精锐的“八都兵”分成数组,夜夜出城,袭扰敌营,焚其粮草,斩其哨探。
  他用尽了所有兵法诡计,让孙儒那头猛虎疲於奔命,日夜不寧。
  最后一战,他亲率三百死士,趁著大雾瀰漫,直衝孙儒的中军大帐。
  那一战,他身中数箭,甲冑尽赤,却硬生生在十万大军中凿穿了一个来回,斩了孙儒的数员心腹大將,彻底摧毁了敌军的士气。
  当他浑身是血,却依旧立马於阵前时,围城半年的淮南大军,终於崩溃了。
  那一战,他以一座孤城,硬生生拖垮了纵横江淮的梟雄孙儒,奠定了自己“东南屏障”的威名。
  那时他何曾怕过什么?
  无论是后来反叛的董昌,还是虎视眈眈的杨行密,在他眼中,皆是土鸡瓦狗。
  可如今……
  他看著身边美人凝香吹弹可破的肌肤,感受著她掌心传来的细腻温度。
  他再也提不起那股杀气了。
  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那份密报上的“杀人诛心”之语,都觉得有些心烦。
  “大王,镇海军掌书记沈崧求见。”
  亲卫的声音,將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。
  钱鏐的动作顿了一下,怀中的美人凝香立刻乖巧地坐直了身子,不敢有丝毫逾矩。
  沈崧,字吉甫。
  此人乃钱鏐起兵之初便跟隨左右的元从旧臣,如今任镇海军掌书记,凡钱鏐治下的一切文书、檄文、表奏,大多出自其手,是钱鏐真正的心腹谋主。
  “让他进来。”
  钱鏐懒洋洋地摆了摆手,並未屏退左右的舞姬与乐师。
  於他而言,沈崧並非外人。
  不多时,一位身著暗青色官袍,面容清瘦,眼神却炯炯有神的中年文士,迈著沉稳的步子快步走入殿中。
  掌书记的官阶並不高,如一州刺史府中掌书记,仅是九品。哪怕是节度一军的掌书记,也不过从八品,所以只著青、绿官服。
  但却无人敢小覷,只因掌书记从来都是上位倚仗的心腹,这就好比后世机要秘书。
  他目不斜视,对周围的奢靡景象恍若未见,径直走到殿前,对著钱鏐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。
  “臣,沈崧,拜见大王。”
  “吉甫来了,不必多礼。”
  钱鏐的声音里透著一股慵懒的亲近:“来人,赐座,赐酒。”
  “谢大王。”
  沈崧在下首的锦墩上端正跪坐,却並未去碰侍女奉上的那盏金樽美酒。
  他抬起头,神色严肃地拱手稟报导:“大王,歙州与饶州刚刚传来密报,刘靖已於日前徵发数万民夫,调集大批粮草军械至余干县,看其兵锋所指,似是要对盘踞在信、抚二州的危全讽动手了。”
  “呵呵。”
  钱鏐闻言,不由得笑了。
  他捏起一颗晶莹的葡萄,亲自餵到怀中美人的红唇边,看著美人娇羞地咽下,这才慢悠悠地开口,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邻家閒事。
  “本王这个女婿,还真是个一刻也閒不住的性子。”
  “春天才刚把饶州那块硬骨头啃下来,这才消停了几个月?秋天才刚到,就又迫不及待地要去砸危全讽那颗更硬的核桃了。”
  沈崧却不敢有丝毫怠慢,他沉声分析道:“大王,危全讽『清君侧』虎头蛇尾,虽趁机夺了其弟危仔倡的兵马地盘,可江西地面上人心思动,正是根基不稳之时。”
  “北面的朱温与李存勖即將於河北开战,血流漂杵,已成燎原之势,无暇南顾。”
  “而淮南徐温弒主篡权,內乱未平,自保尚且不及。”
  “此时此刻,確是刘靖攻取江西的最好时机。若是拖延下去,待各方势力缓过这口气来,再想动手,便难上加难了。”
  “刘刺史此举,时机抓得极准。”
  “不错。”
  钱鏐讚许地点了点头。他虽然耽於享乐,但这点基本的军政眼光,是从未丟下的。
  他忽然来了兴致,仿佛想起了什么得意的事情,带著几分向老友炫耀的口吻,打趣地问道:“吉甫,你且说说,本王当年选女婿的眼光,究竟如何啊?”
  沈崧立刻躬身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钦佩之色,由衷赞道:“大王目光如炬,慧眼识人,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也。”
  “刘刺史年少英雄,用兵如神,確乃人中之龙凤。”
  这句恰到好处的恭维,让钱鏐很是受用,嘴角的笑意更浓了。
  他不禁有些感慨起来:“后生可畏,后生可畏啊!他入主歙州不过短短两年光景,不但把那弹丸之地经营得固若金汤,钱粮满仓,还能趁势而为从钟匡时和危氏兄弟口中夺了饶州这块肥肉。”
  “如今这般架势,怕是用不了三年五载,这整个江西之地,都要改姓刘了。”
  对於刘靖这股势力的迅猛崛起,钱鏐並无多少忧患之思。
  恰恰相反,他乐见其成。
  如今的南方诸镇,能被他真正视作心腹大患的,唯有东面那头虎视眈眈的巨兽——淮南杨吴。
  刘靖这头在江西新生的猛虎,闹得越凶,动静越大,就越能替他吸引和牵制杨吴的精力。
  翁婿二人,一东一西,守望相助。
  有刘靖在西边挡著,他这个吴越王的位置,才能坐得更安稳,这杭州城的歌舞,才能永远不停歇。
  想到这里,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自己那位远嫁歙州的宝贝女儿,钱卿卿。
  “算算日子,再过两三个月,便是永茗的生辰了。”
  钱鏐对沈崧吩咐道,“吉甫,你用心去库里挑些新奇的礼物,什么东海大珠、上好蜀锦、新罗人参,都备上。”
  “到时候遣一得力之人,风风光光地送去歙州,莫要失了本王的体面,也別让外人觉得本王忘了这个女儿。”
  “属下明白,定会办得妥妥噹噹。”
  沈崧恭声应下。
  钱鏐满意地点点头,看著这位跟隨自己多年的老部下,鬢角也已染霜,不由温言劝道:“吉甫啊,如今我两浙安定,境內无事,你也莫要太过操劳。”
  “你我君臣,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人了,也该学著享享清福了。”
  沈崧心中轻轻一嘆。
  他今日前来,本还存著一丝念想,想借著刘靖出兵、江南动盪的局势,劝说钱鏐是否也该早做布局,不可一味偏安。
  可钱鏐这番话,却像一盆冷水,彻底浇灭了他心中的那点火苗。
  大王的雄心,已经隨著这杭州城的温柔富贵,隨著岁月的流逝,被消磨乾净了。
  “属下省得,谢大王体恤。”
  沈崧將满腹的话语咽回肚中,恭敬地回答。
  钱鏐见他听劝,心情大好,热情地发出了邀请:“吉甫稍后莫走,今日无事,你我君臣二人,就在此殿中,小酌几杯,共赏此舞,岂不快哉?”
  “谢大王厚爱。”
  沈崧先是依礼道谢,隨即,他仿佛想起了什么,从自己宽大的官袍袖中,取出一份摺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麻纸,双手呈了上去。
  “大王,此物乃是臣下属的密探,费重金从歙州购得。当地人称之为……《歙州日报》。”
  “哦?日报?”
  钱鏐的眉毛微微一挑,来了些许兴趣。他挥退了要上前来接的侍女,亲自伸手接过了那份质地粗劣的麻纸。
  当他展开报纸,看到头版之上那触目惊心的巨大標题时,他那双原本慵懒的眸子,猛地一凝。
  “窃淮南,弒其主,徐贼温!”
  他一字一顿地,將这行標题念了出来。
  声音不大,却带著一股莫名的威势,让殿內原本靡靡的丝竹之声都仿佛为之一滯,舞姬们的动作也慢了半拍。
  他快速地將整份报纸从头到尾扫视一遍,从怒斥徐温弒君篡逆,到宣扬刘靖治下减租减息、百姓安乐,再到一些新奇的农耕技巧和商贾趣闻……
  他的脸色,由最初的好奇,慢慢转为凝重,最后,陷入了长久的沉吟。
  片刻之后,他抬起头,殿內的歌舞早已停歇,所有人都噤若寒蝉。
  “这也是我那好女婿弄出来的?”
  沈崧沉稳地点头称是:“正是。据闻此物在歙、饶二州,三日一发,寻常百姓只需费二十文钱便可购得。”
  “如今,便是贩夫走卒,都已知晓淮南徐温之恶行,皆称其为『徐贼』。”
  他快速將整份报纸看完,陷入了长久的沉吟。
  许久,他抬起头,眼神中哪还有半分慵懒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沈崧都感到熟悉的锐利。
  “这也是我那女婿弄出来的?”
  沈崧点头称是。
  钱鏐用手指轻轻敲击著报纸,忽然冷笑一声。
  “有趣,当真有趣。”
  他將报纸丟在案几上,看向沈崧:“吉甫,你说,那淮南的徐温,看到这份报纸会作何感想?”
  沈崧沉吟道:“想必是雷霆震怒,视刘靖为心腹大患。”
  “错了!”
  钱鏐断然摇头,语气中带著一丝不屑。
  “徐温此人,靠著阴谋兵变上位,根基未稳,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抓紧兵权,如何清洗异己。”
  “在他眼里,这不过是一份骂他的檄文,是小儿科的攻心之计。他或许会怒,但绝不会怕。”
  “因为他的眼界,只看得到眼前的刀,看不到这纸上的天下!”
  沈崧心头一震,瞬间明白了钱鏐的意思。
  钱鏐站起身,负手在殿中踱步,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。
  “他徐温看不懂,本王却看得懂!”
  “这东西,是杀人不见血的刀!骂人只是它最浅显的用处!”
  清议,大义,民心。
  这些虚无縹緲的东西,平日里看不见摸不著,可一旦被人用这种方式凝聚起来,便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,是一座能压垮任何英雄豪杰的大山!
  “有趣,当真有趣。”
  钱鏐忽然笑了,笑声中却带著一丝冰冷的寒意,让怀中的美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  “这叫『攻城为下,攻心为上』!我这个好女婿,他是要用这薄薄一张纸,瓦解对手的根基,动摇敌人的民心!”
  “吉甫,你看,这等利器,我们是不是也该办一个?”
  沈崧等的就是这句话!
  他精神猛地一振,压抑住內心的激动,连忙道:“大王英明!臣以为,我等亦可效仿,用以宣扬大王恩德,布告政令,使我两浙百姓,人人感念大王恩德。”
  钱鏐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,那双曾看透无数风云变幻的老眼中,闪过一丝狐狸般老辣的精光。
  “不,吉甫,你的眼界,还是小了些。”
  他將那份《歙州日报》隨手丟在案几上,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。
  那股慵懒閒適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,是当年那个提兵而起,席捲江南的梟雄霸气。
  “只做这些,不过是拾人牙慧,亦步亦趋,气度小了。”
  他的声音变得沉凝而有力,在寂静的大殿中迴响。
  “他刘靖能讲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,分田减租,我们便讲我两浙商贸繁荣,海波平靖,万国来朝!”
  “他刘靖的报纸,骂的是淮南的徐温,与我何干?可天下识字之人,都会看!这不仅仅是骂给江西人听的,更是骂给天下人听的!”
  钱鏐站起身来,在殿中踱步,意气风发。
  “所以,我要办一份报纸,一份比他更好的报纸!”
  “要让我两浙的船队,带到高丽,带到日本,带到南洋诸国!”
  “更要让他刘靖治下的那些商贾、士子都看看,究竟是他那穷山恶水的江西好,还是我这富甲天下的人间天堂,更值得他们前来投奔!”
  “他讲他的大义,我们讲我们的正统!”
  “他讲他的农桑,我们讲我们的工商!让他刘靖知道,也让天下人都看看,究竟谁才是这江南的真正主人,谁的治下,才是真正的乐土!”
  沈崧怔怔地听著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直衝天灵盖。
  他原以为大王雄心已死,只图享乐,却不曾想,大王的眼光依旧狠辣!
  他恍然大悟,心悦诚服地一拜到底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  “大王远见,臣……远不及也!”
  “哈哈哈哈!”
  钱鏐得意地大笑起来,笑声在樑柱间迴荡。
  他走回软榻,一把將那惊魂未定的美人重新搂入怀中。
  只觉得今日这歌舞,比往日更好看了,这杯中美酒,也比往日更香醇了。
  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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